记 北宋拓・明库装・吴乃琛十三跋本《集王圣教序》　伊藤 滋（木鸡室）

记 北宋拓・明库装・吴乃琛十三跋本《集王圣教序》

伊藤 滋（木鸡室）

　　2019年秋，孟宪章先生旧藏碑法帖见诸拍场，专题目录名为《存精寓赏》。十多年前我曾与侨居美国的林先生一同拜访孟宪章先生位于北京的家中，记得当时还拜观了两三种碑帖。不过19年的拍卖图录中未见当年借观者，个人关注的重点彼时也在于另一本图录封面上的朱翼盫旧藏淡拓旧本《郑羲下碑》。
　　机缘巧合，这次我又有幸见到即将于今秋开拍的孟宪章先生旧藏碑法帖的清晰图像资料，这些拍品中既有毛公鼎在内的全形拓，又有汉魏六朝至隋唐的名碑，同时还包括了以王羲之为代表的法帖，数量多达五十余件。《汉・礼器碑（建国后流通最旧本、王懿荣旧藏）》、《汉・史晨碑（启功、张运等题签、方若、王襄等题跋）》、《三国吴・天发神谶碑（明早期拓本、吴湖帆旧藏）》、《唐・集王圣教序（北宋拓・明库装・吴乃琛十三跋本）》、《南朝宋・爨龙颜碑（初拓本、朱翼盫、张伯英题签）》等等，这些精品无不让人倾心。而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无疑要数《唐・集王圣教序（北宋拓・明库装・吴乃琛十三跋本）》。
　　我自学生时代以来在将近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一直致力于碑法帖拓本的学习，沉醉于金石世界之中。而《集王圣教序》是学习书圣王羲之书法的最佳范本，我本人也研习至今，还收集有明整拓本、宋拓不全本等大量新旧影印资料，因而这次知悉可以目睹孟宪章先生秘藏的《唐・集王圣教序（北宋拓・明库装・吴乃琛十三跋本）》，不由倍感关心。

关于《吴乃琛十三跋》

　　我想基于十三跋的内容，就 1. 取拓年代、2. 库装本、3. 吴氏旧藏《集王圣教序》两种（《北宋拓・明库装，吴乃琛十三跋本》及《北宋拓・明库装・董香光、郭兰石跋本》）三个方面 谈一谈自己的想法。

1. 取拓年代

　　《集王圣教序》为传世名碑，历代拓本众多且是研究之热点，前人留下了相当数量的记录，对近拓、明拓、宋拓作了较为明确的区分。特别是 1973 年于西安碑林博物馆藏石台孝经碑身内发现了《集王圣教序》的未装整本，该本被视为南宋早期取拓，现作立轴装帧收藏于碑林博物馆内。得益于这一天下孤本的发现，我们可以清楚了解到宋拓本的特征──即如前人所指出的那样──碑身未断。
　　现在的一些碑帖文献中记载“北宋时代碑身可见极细小的裂纹自二行“晋”字斜贯至末行“林”字”，实际上并不准确。宋代《集王圣教序》碑身的细纹仅自末行至倒数八行“讃”字附近，并不见贯穿全碑。笔者曾数次借阅碑林博物馆所藏宋拓整本，这样的特征在原拓以及 1980 年文物出版社的珂罗版影印本，以及近年的彩印复制本中都可以得到确认。裂纹如图所示。除了上墨过浓、填墨涂抹等经过加工的拓本外，传世宋拓《集王圣教序》中无不可见这一裂纹，因而这一细纹可谓宋拓本的一大特征。（类似的裂纹还见于西安碑林博物馆的《皇甫诞碑》。宋拓《皇甫诞碑》自首行“碑”字起可见细纹斜向延伸至八行附近，但并未及至末行。）

　　此吴乃琛旧藏十三跋本中起自末行“林”字、宽约数行的细纹清晰可见，是为宋拓无疑。但另一方面笔者以为类似吴乃琛跋文中提及的那种，通过拓本间的细微区别来对取拓时间作北宋、南宋之划分的方法并不科学。所谓南北宋之交在时间差距上长达百余年，仅凭不同拓本间个别局部的笔画的多寡，是否足以作为划分的证据支撑?　同理，某些拓本研究中甚至进一步尝试对北宋前期、后期进行细致区分，这样的做法又是否谈得上科学?
　　笔者认为，与其纠结取拓时代的细致区分，不如对拓本之拓调及填墨痕迹进行更仔细的调查。正如十三跋本第一跋的末尾谈到“此卷搨法精良，隃麋如漆，锋芒犀利，神彩丰腴。用笔之转折提顿，运腕之轻重疾徐，均呈露于纸上，宛然与手写者无异，真圣教中之无上神品也。敢不以球图宝之”，这样的描述足见吴乃琛对精拓的重视。

2. 库装本

　　此十三跋本被看作是明代的库装本，理由在于吴乃琛入手此本时似无前人之题记及藏印，且帖身四周尽管不知何人为人裁去导致开本变小，但从贴心空白处及装帧所用纸张足以判断出自宋元明内府。不过此本书衣已经改换，相对较新。
　　笔者至今寓目过的《集王圣教序》中还另有一宋拓库装佳本，即第十跋中也有提及的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北宋拓・明库装・董香光、郭兰石跋本》。90年代初期，笔者曾参与过碑林博物馆的合作项目，当时借机阅览，之后也有幸数度拜观。记得当时该本中还夹有自北京文物商店购入时的小价格单，装帧也尚是明代库装，但之后未久即经改装，书品发生了较大变化。此外，上海图书馆收藏的《集王圣教序北宋拓・张应召旧藏・翁方纲、伊秉绶等题跋本》也是精美的库装。
　　一如吴氏十三跋本那般，开本阔大、不见前人藏印，可以猜想为清末民国时期因为某些原因自内府书库流入民间的名帖也有一些传至日本，笔者即曾见过其中数种库装本系统的《集王圣教序》。

3. 吴乃琛旧藏北宋拓《集王圣教序》二种

　　照第八跋所言，吴乃琛曾藏有《集王圣教序》北宋拓五种、南宋拓四种，而九种宋拓中以此《十三跋本》为最。其后的第十跋谈及所藏另一种《北宋拓・明库装・董香光、郭兰石跋本》（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以为该本较之《十三跋本》“墨色比此稍淡而鋩鎩宛然如初出硎，实在伯仲之间，初无后先之别”，更尝与同好好友朱翼盦并展二本于机上同观云。虽然笔者今回是首次目睹《十三跋本》，但对于《董香光、郭兰石跋本》确是曾经数度借观，更有过多次利用《董香光、郭兰石跋本》的相关黑白、彩色精印本与各种宋拓进行比勘的经验。
　　《十三跋本》与《董香光、郭兰石跋本》无疑都是宋拓中的精拓佳本，相较之下，《董香光、郭兰石跋本》拓调较淡，拓出的笔画似乎更为鲜明。当然，这是在笔者仅见过《十三跋本》照片数据的前提下得出的感受。而另一方，在前述作为宋拓本判断基准的碑末“文林”间细小裂纹这一点上，则是《十三跋本》显得更为突出。但有趣的是，碑文前半如帖首第二行“太宗文皇帝制”右侧及下方、四行“将军王羲之”左侧的细线状擦痕却又是《董香光、郭兰石跋本》拓面更加清晰。《董香光、郭兰石跋本》乃擦拓精本，《十三跋本》当然也同样是擦拓之精者，但其中却看不到这些擦痕细节。
　　尽管如此，在旧藏者吴乃琛心中，全无前人鉴藏痕迹的《十三跋本》似乎仍然是要优于《董香光、郭兰石跋本》的。

　　文章最后，借本次有幸得见《十三跋本》之机，笔者想介绍一位与吴乃琛有着相似鉴赏眼光的人物，以及他所收藏的《集王圣教序》拓本。
　　三井高坚（听冰阁、1867〜1945）是日本近代的伟大金石碑帖收藏家，作为三井财阀首脑人物的他是实业家出身，但自幼爱好书法并醉心于金石碑帖的收藏。三井高坚依靠自身的眼力见识聚集了以世间孤本为代表的众多善本，与同时代的金石碑帖收藏家、研究家中村不折并称。但与中村不折身前即发表了众多著作并开放私立博物馆的做法不同，三井高坚（听冰阁）的收藏全貌至今尚不明了，目前其收藏的善本精品有部分收藏于三井纪念美术馆中。
　　三井纪念美术馆现藏有三井高坚旧藏《集王圣教序》十三种，且全为宋拓，其中包括残本二种。笔者曾经借阅过以下四本（A〜D），四本同为宋拓精本，装帧俱属明代库装本风格，全卷每一开文字的剪装布局也与碑林博物馆藏《北宋拓・明库装・董香光、郭兰石跋本》完全一致，宛如出于同一人之手（吴乃琛旧藏二本的剪装排字几乎一致，但有数开存在差异）。

　　A　宋拓集王圣教序・内库本・王铎、刘铁云旧藏
　　B　宋拓集王圣教序・王镛旧藏
　　C　宋拓集王圣教序・毕沅旧藏
　　D　宋拓集王圣教序・徐咫忱旧藏

　　以上 A 本民国年间曾经有正书局石印出版，当时题为“北宋拓圣教序”，内有董其昌、王铎等人题记。B 本同样有民国间商务印书馆珂罗版印本，题为“宋拓第一圣教序”，后有方士庶、王澍、成亲王等题跋。此二本近年又由二玄社精印再版。
　　而 C、D 二本在二战前分别以“天下第一本王右军圣教序”、“宋拓圣教序”之名由晚翠轩推出过过珂罗版精印本，但当时都没有表明所用底本为三井高坚听冰阁所藏。至战后更无人知晓这两种影印本的底本出自三井听冰阁。笔者在研究、收集二战前后传至日本的碑法帖资料的过程中，曾推测《天下第一本王右军圣教序》与《宋拓圣教序》的底本当在三井纪念美术馆所藏的十三本中，进而与馆员一道进行了调查。
　　调查的结果，C 毕沅旧藏本即《天下第一本王右军圣教序》底本，D 徐咫忱旧藏即《宋拓圣教序》底本。C 毕沅旧藏本包括卷首所钤三井听冰阁藏印在内，影印时所有鉴藏印都以黑色拓纸覆盖掩去，密不示人。晚翠轩《天下第一本王右军圣教序》自大正七年（1918）起曾多次再版，向来被认为是《集王圣教序》影本中的善本。
　　上述四本中 A 本经历代方家递藏，堪称可与吴乃琛旧藏《董香光、郭兰石跋本》相埒的名品，然而三井高坚在影印时并未选用此本，反倒是将 C 本冠以原贴中所无的“天下第一本王右军圣教序”之名付印。此后三井高坚又影印刊行了与《十三跋本》相类、全无名家题记的 D 本。

　　实际比较 A、B、C、D 四本，确实相较 A、B 二本，C 本与 D 本的拓调更佳，更称精拓，字口黑白分界的边缘更显清晰。A 本拓调虽然雅淡鲜明，但文字点画时为墨迹污损，拓本字口亦有稍逊处。因而可以想见，三井高坚选用 C、D 作为影印底本的根据完全在于对拓工精湛程度的重视。
　　当时《天下第一本王右军圣教序》中有如下一段宣传文字，“此帖宋搨宛如手写，锋芒犀利，神完意足，胜人间第一本数等”（所谓“人间第一本”当指有正书局影印出版的崇恩旧藏“墨皇本”，又称“天下第一本”），此语可谓与吴乃琛第十跋中评价拓调的文字颇为相似。
　　三井听冰阁旧藏宋拓二种的影印出版可以说证明了三井高坚的鉴识眼光，也足见他与吴乃琛在判断眼光上的相似之处。日本的三井高坚与中国的吴乃琛大致生活在同一时代，且不约而同的收集了同一碑帖的多种善本，皆可谓是精于金石碑帖鉴藏的杰出人物，通过北宋拓・明库装・吴乃琛十三跋本《集王圣教序》，二位先贤的眼界再次让人深感敬服。
　　在此祝愿当代中国的金石碑帖世界日益兴盛，值此名品现世之机，也祝愿本次拍卖成功举行。